刺客專諸
吳王僚繼位,觸動了公子光的敏感神經。這兩個堂兄弟之間的殊死較量,鑄成了吳國歷史上一次血腥政變——吳王僚被殺,公子光奪位,這就是聞名古今的吳王闔閭。
縱觀吳王闔閭一生行跡,約略有三:一是重用楚國逃犯伍子胥,促成伍子復仇楚平王,“鞭尸三百”;二是誅殺吳王僚,成功奪位,威震江南;三是輕率發動“槜李之戰”,身受重傷,不治身亡,為其子勾踐報仇雪恨、吳國遭遇覆滅命運埋下了禍根。
吳王僚繼位之后,對堂兄公子光還是蠻信任的,令他作為統帥,分別于公元前525年、公元前519年,兩次率軍攻打楚國,雖然各有勝負,卻在疆場硝煙里樹立了公子光的軍事權威。公元前518年,吳楚兩國爆發了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“桑葉之戰”,原來,楚國邊邑鐘離(今安徽鳳陽縣臨淮關)與吳國邊邑卑梁(今安徽天長市西北)只有一界之隔,雞犬之聲相聞,兩國百姓都有養蠶的習慣。一天,一個楚國少女挎著竹籃在兩國接壤處采摘桑葉,與一個吳國采桑女發生口角,繼而廝打起來,兩個女子的家人聞訊,哇呀呀加入圍毆,大打出手,卑梁一方落敗,卑梁長官隨后帶兵掃蕩鐘離,楚平王接到報告,勃然大怒,下令大軍出動,嚴懲“侵略者”,一舉攻占了卑梁。吳王僚怒火沖天,令公子光率軍討伐楚國,一舉奪取了楚國的鐘離、居巢(今安徽桐城南)兩座城邑。
公子光。即吳王闔閭
這場戰爭,史稱“卑梁之釁”。起因雖可笑,戰果卻輝煌。隨著戰場上的一連串勝跡,公子光的勃勃野心,像火焰一樣滋滋燃燒起來。在他看來,吳王僚不過是個篡位者,自己才是真正的王位繼承人?!妒酚洝翘兰摇份d,公子光是吳王諸樊之子,“常以為吾父兄弟四人,當傳至季子。季子即不受國,光父先立。即不傳季子,光當立?!彼f,老爹那一輩有兄弟四人,按照祖父壽夢規定的“兄終弟及”傳承順序,王位應該傳給老叔季札,老叔既然不肯接受,我的老爹諸樊作為長子,率先繼位登基,王位就應該回歸老大,按程序傳給我啦!應當說,公子光的這番說辭,還是符合邏輯的。其一,贊成“兄終弟及”之傳承法則,支持老叔季札繼位;二,既然老叔“不受國”,不惜為此而逃亡,那就應該按照長幼順序,由率先繼位的長兄諸樊之后裔,即公子光自己來繼承王位。于是,公子光開始暗中結納各方高賢,密謀誅殺吳王僚,奪回王位。
卑梁之釁
公元前522年,楚國“通緝犯”伍子胥歷經千難萬險逃到吳國,公子光以賓客之禮熱情接待了他。其時,伍子胥全家遭到楚平王屠戮,自己受到連番追殺,逃亡天涯,其心底的深仇大恨,呼呼生煙;公子光覬覦王位日久,為此寢食難安,身邊亟需謀士與殺手。兩人各懷心思,一拍即合,伍子胥向公子光推薦了殺手專諸,自己則跑到鄉下,像個老農一樣犁地種田,靜觀待變。
對于專諸這位傳奇殺手,《吳越春秋》有一段記載,磊磊可讀:
專諸者,堂邑人也。伍胥之亡楚如吳時,遇之于途。專諸方與人斗,將就敵,其怒有萬人之氣,甚不可當。其妻一呼即還。子胥怪而問其狀:“何夫子之怒盛也,聞一女子之聲而折道,寧有說乎?”專諸曰:“子視吾之儀,寧類愚者也?何言之鄙也?夫屈一人之下,必伸萬人之上?!?/p>
“棠邑”,吳國屬地,今江蘇南京市六合區一帶。伍子胥逃亡進入吳國境內,正遇到專諸與人格斗,只見他一躍而起,“其怒有萬人之氣”,勢不可擋,可是忽然聽到老婆一聲呼喚,他轉身就往家走。伍子胥上前搭訕,說一個男人暴怒如猛虎,老婆一喊就走,如此“懼內”,這是什么道理呢?專諸不屑地說,你看老子像個蠢貨嗎?說話這么粗鄙,真是沒勁!大丈夫屈服于老婆一人之下,必然會雄立于萬人之上??!
伍子胥
伍子胥聞言,暗暗心驚,再看專諸長相,“碓顙而深目,虎膺而熊背,戾于從難,知其勇士,陰而結之,欲以為用”。這位專諸先生,額頭蓇葖如石碓,目光如電,虎腰熊背,渾身流蕩著一股寒凜之氣,絕對是一位慷慨赴死的勇士,于是千方百計結交,以備后用。此后,伍子胥將專諸舉薦給公子光,使之如虎添翼,成為奪取王位的一枚“核武器”?!肮饧鹊脤VT,善客待之”,公子光對專諸一見傾心,恩遇隆重,結為刎頸之交。為了迎合吳王僚喜食烤魚的嗜好,公子光特意將專諸送到太湖畔去學習制作烤魚技藝,然后待機行動。一場以刺殺國王為目的的殘酷誅戮,已經迫在眉睫。
公元前515年冬天,楚平王熊棄疾駕崩,國內局勢急劇動蕩,吳王僚趁火打劫,派兩個弟弟蓋余、燭庸率兵圍攻楚國的灊縣(今安徽潛山市),王叔季札也奉命出使晉國,以觀察動靜。豈料吳國大軍出師不利,遭到楚軍包圍,“楚發兵絕吳兵后,吳兵不得還”(《史記·刺客列傳》),吳軍被截斷歸路,進退兩難,士卒饑餓凍餒,怨聲載道。公子光聞訊狂喜,與專諸作了如下對話:
公子光謂專諸曰:“此時不可失,不求何獲!且光真王嗣,當立,季子雖來,不吾廢也?!?/p>
(機不可失,時不再來。我們不去爭取,哪里會有收獲?何況我是嫡傳王位繼承人,理當立為國君,即使季札老叔回來,也不敢廢除我?。。?/p>
專諸曰:“王僚可殺也。母老子弱,而兩弟將兵伐楚,楚絕其后。方今吳外困于楚,而內空無骨鯁之臣,是無如我何?!?/p>
(王僚死期到了。母老子弱,兩個弟弟帶兵攻伐楚國,被截斷歸路。如今吳軍在外遭到楚國圍困,在內又沒有剛直敢言的耿介之臣,王僚深陷困境,還能把我等咋樣呢?)
公子光頓首曰:“光之身,子之身也?!?/p>
(我公子光的身體,就是您的身體。您的身后事,包在我身上。)
太史公記下的這段對話,鮮明生動,活靈活現,刺殺行動隨即展開。公子光先將甲士埋伏在官邸地下室里,然后擺下豪宴,恭請國王前來赴宴。吳王僚也是百倍警惕,安保武裝到了牙齒,“王僚使兵陳自宮至光之家,門戶階陛左右,皆王僚之親戚也”?!半A陛”,宮殿臺階;“親戚”,隨從,衛兵。國王的隨從與衛兵,一個挨一個,從王宮至公子光家里,密密麻麻排列著,從王宮直到公子光官邸門口、從門口到宴會廳臺階、從臺階到宴會廳的門廳、直至餐桌周圍,衛士威風凜凜手執兵刃,相對而立,刀光劍影,密不透風——吳王僚從鐵桶一般的兵戈之陣中昂然穿過,步履矯健,從容步入宴會廳,端坐于首席,下令開始,美姬美酒,鶯歌燕舞,杯觥交錯,一片喜氣洋洋,王僚不時瞥一眼滿臉謙卑的堂兄,縱聲大笑。
刺殺吳王僚
酒過三巡,酒香繚繞,公子光站起身向國王敬酒,忽然腳下一滑,一個趔趄,跟著哎喲哎喲兩聲慘叫,稟報國王說自己崴了腳,必須下去處理一下,“公子光佯為足疾,入窟室中”,他進入地下室,令殺手專諸閃亮登場,“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”。宴會廳里,酒宴依然熱烈進行,賓客們依次向國王敬酒,此時此刻,只見專諸端著一盤令人饞涎欲滴的“主菜”,一整條肥美烤魚走了進來。此后的情形,且看太史公之記述:
既至王前,專諸擘魚,因以匕首刺王僚,王僚立死。左右亦殺專諸,王人擾亂。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,盡滅之,遂自立為王,是為闔閭。闔閭乃封專諸之子以為上卿。(《史記·刺客列傳》)
“擘”,同“掰”,掰開;“王人”,國王的隨從。專諸端著烤魚放在國王面前,冷不丁掰開魚嘴,抽出藏在魚腹中的“魚腸劍”,直刺國王,吳王僚當場斃命,國王衛兵亂作一團,亂刀砍死專諸,公子光喝令伏兵齊出,砍瓜切菜一般殺光國王衛兵與親信,踏著血泊宣布“自立為王”,這就是吳王闔閭,也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吳王夫差的老爹。
登基伊始,吳王闔閭就冊封專諸之子專毅為上卿,并根據專諸生前要求,將他安葬在無錫鴻山吳太伯陵墓之旁。相傳無錫市大婁巷曾有一座“專諸塔”,是闔閭為烈士專諸筑造的“優禮墓”,文革時遭到破壞損毀。當地人秦頌碩作了一首《專諸塔》歌詠其事:“一劍酬恩拓霸圖,可憐花草故宮蕪;瓣香俠骨留殘塔,片土居然尚屬吳?!?br>
季札出使
等到季札先生出使歸來的時候,國家已經改朝換代,物是人非,面對驚天遽變,他唯有連聲感嘆:“茍先君無廢祀,民人無廢王,社稷有幸,乃吾君也。吾敢誰怨乎?”他說,只要祭祀先祖的香火不滅,百姓有所歸依,社稷有所依靠,那就是我的國君啊,我還敢抱怨哪個呢?或許意識到了這場血腥動亂與自己有點關系,必須加以撇清,于是他繼續發表感言,“哀死事生,以待天命,非我生亂,立者從之,先人之道也”。他說,我只有哀悼死者,善待生者,以待天命降臨吧。這場動亂啊,不是我老季造成的,我當然要服從新君的命令,這可是先人處世的原則??!——季札先生這幾句話,可謂“畫蛇添足”也。其一,直說“非我生亂”,這場動亂與我無關,顯然屬于“此地無銀三百兩”;其二,直言“立者從之”,服從勝利者,乃是“先人之道”,把先人拉出來“背鍋”,也似乎有些沒勁嘛。
說罷這些冠冕堂皇的話,季札來到吳王僚的墳墓上,痛哭一場,以為悼念,然后,“復位而待”,等待新國王安排新的工作。而吳王僚那兩個率兵伐楚的弟弟,吳國公子燭庸、蓋余,早已陷入絕境,“乃以其兵降楚,楚封之于舒”,兄弟倆率部下投降楚國,楚王將兩人封于舒邑,即今安徽廬江縣西南40里的古舒城。
古今多少事,盡在冷觀中